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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梦依稀,别梦依稀

2009-08-07 17:18:00 来源:博览群书 ○陈丽菲 我有话说

  《别梦依稀――我的评弹生涯》,唐力行整理,商务印书馆2008年10月版

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但以前对评弹类说唱艺术一窍不通。近日,我读到了江南著名评弹艺术家唐耿良老先生的自传《别梦依稀――我的评弹生涯》,读过这本夫子自道、遍地评弹金沙的书,即使我丝毫不懂评弹艺术,也

觉可以由此步步入门升堂登奥了。

以前我总以为,和西洋艺术必须有系统的学习与高超的文化素养不同,传统戏曲表演者是靠文学家的经典创作或文人雅士坊间之作,作为常年流传的曲本演唱,表演功夫在于技艺,能自创流派腔调,即成艺术家。但是看了演出,特别是读了《别梦依稀》,才知道评弹界是个高素质的文化圈。且不说演员们个个身着长衫旗袍,儒雅端庄,哪怕是扮演贩夫走卒、马匹神兽,也不荒腔走板地惹人生厌;而艺人群体能自修到很高的文化素养,自己创作话本蔚为风气,比如优美的《长生殿》是“杨调”创始人杨振雄自编自演的。杨振雄为了演好唐明皇,到上海图书馆埋头苦读唐书唐诗。红剧《杨乃武》,也是弹词艺人李文彬根据小说编成弹词长篇,后来又由艺人严雪亭加以改进的。名家姚荫梅更是创作高手,《玉连环》、《啼笑因缘》改编自他手,许多精美的折子戏由他定夺,其中《求雨》在《人民文学》刊登,还翻译成英文在海外发表。再如编写过如《孟丽君》等大量评话作品的苏州评弹团长潘伯英,文字功夫十分过硬,不但自己写,还常应人请,写挂口,书赋赞等。比如他为《三国・单骑救主》北地枪王张绣写“百鸟朝凤枪赋”,抬手就来:

  此枪出手凤来仪,片片翎毛百鸟飞。上一枪寒雁排阵,下一枪独立山鸡。左一枪黄莺穿柳,右一枪紫燕衔泥。前一枪孤鹜升空,后一枪大鹏展翅。鹞鹰逐兔空中转,白鹤追蛇着地飞。鹧鸪叫,杜鹃啼,枪枪发出有玄机。若问此枪何出典,朝凤百鸟世间希。

不但文章锦绣,可以想见,说出来也一定是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可听。

至于耿良先生,在建国初期就曾编过《黄继光》、《王崇伦》等8个话本,上演而且发表,用他的话说是成了“写作现代评话的专业户”。他的文化程度只有小学,读到5年级就因为母亲离世而辍学。但平时喜欢看书,年青时看遍了《三国志》、《列国演义》、《水浒》、《红楼梦》、《镜花缘》、《三言二拍》、《荡寇志》等,还备下《康熙字典》、《辞源》、《辞海》、《成语词典》等工具书查用。夜书场放工回家秉烛读书至深夜,成为多年养成的习惯。

让我越读越肃然起敬的是,到20世纪80年代初,本来被批为毒草的《三国》评弹,要重新开演,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他犯了难。因为传统的评话里曹操是个奸雄的形象,而作为史学界权威的郭沫若曾作《蔡文姬》为曹操翻案,历史学家翦伯赞也认为,曹操统一北方发展经济,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这里,“匠”和“家”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本来相承的评话、京剧都这么演,民间认同,演就是了。可是,耿良先生想的是,宋代的苏轼就说,聚坐听三国古话,有移易世风的作用,“君子与小人之泽,千古不斩”。那么,艺术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到底应该如何处理?如果把曹操说成英雄后,刘、关、张与他的关系与定位怎么安排,说书人的价值又体现在哪里?为此,他发奋读书,决定把这个问题彻底弄通。耿良先生通读了全国《三国演义》学会的论文集,之后又去参加学会年会的讨论,并且借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研究这位大文豪对于拿破仑的评价与法国人对拿破仑的评价有什么不同。印象最深刻的当属“关于曹操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的辨正”,耿良先生把它写成了一篇论文。他的结论是:历史属于知识领域,文艺属于情感领域,文艺反映历史,首先不能违背真实,但也要允许一定程度的虚构。作为历史学家,郭沫若的曹操形象有历史依据也有虚构成分,而三国演义与评话,同样没有离开正史与野史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基本评价。法国人认为拿破仑是他们的民族英雄,而托尔斯泰站在受侵略的立场上就对他持批判态度,两者为什么不可以共存?所以,他在古稀之年,录下了经他整理加工的精品《三国》。最后,他写下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遥望滔滔长江水,怀念着与我这说书人相伴数十年的三国英雄,不禁背诵起《三国演义》小说的开卷词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而今我白发苍然,这一辈子做了演说《三国》的渔翁樵夫。“青山依旧在”,但是“是非成败”未必“转头空”。刘、关、张身上所体现的忠诚不渝、大义凛然、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精神,正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价值诉求,这是永恒的。这或许就是我们说书人的价值吧。

读这段文字,我击节赞叹!想起曾在电视里看到某教授讲《史记》鸿门宴,大意说刘邦善于调整策略,处理人际关系,谋划高人一筹,有高明政治家素养,而项羽素养低下,遇事太讲究江湖义气,鲁莽汉一个,兼之心肠和耳朵都太软,最后只有乌江失败,这也是历史给人成功失败的教训。讲得摇头晃脑,面目可憎,不能卒听!这与唐老先生说书(包括写书)秉持的精神与境界,溯源直追史迁的高度,不啻云泥之别!

事实上《别梦依稀》是一本幽默之作,让人会心笑读,尽管常常回味心酸。我的感觉,唐老先生是拿着自己的经历当评话来写,当评弹来说,情节典型生动,语言活泼,轻松好看。吾本吴人,完全看得懂书中的吴越俚语与生活习俗,读之如聆听长者,亦如晤对良朋,亲切无比。

比如,老先生是从社会最底层挣扎出来的评弹名家,但他的身世叙述,一点也不带身受穷困的那种局促寒酸,更没有渐升为艺术偶像各类转折处的惺惺作态。一路说来,不回避、不粉饰,临水照花,自然真实。他这样描述自己的艺人父亲:祖父母老来得子,把父亲从小宠坏,吃焖肉面看到堂倌端碗时把手指伸进汤里就不肯吃,非要再买点心不可。祖父母觉得说书不苦,比较自由,学成后成为响档,收入高,生活富裕,就决定让他学说书。不料他不用功,第一次上台,就忘了词:

只是在三弦上连续弹奏过门,尴尬着面孔屏僵在台上。下面有个听客就骂开了:“牙钳也没有撬开,活现世,就想上台骗铜钿,下来吧!”我父亲受不了这个当众羞辱,就把手中的三弦掷向那个听众,跳下台去把那个听众一把揪住,动手就要打人。书场老板急忙过来劝架拉开。我父亲拎着这把掷坏的三弦,悻悻然离开书场回家。他初次登台便受到挫折,从此再也没有勇气上台说书。这件事传到茶会上,被同道引为笑柄,从此没有人叫他唐月奎,都称他“说书阿泉”,成了一位名为说书却不敢上台的艺人了。虽然他不能上台却眷恋着说书的行当,一有空就到茶会上吃茶,与很多说书艺人交上了朋友。他没事就到书场去听书,并且还把我带上,让我从小就受到说书艺术的熏陶。

我很少看见名家这样实事求是而且惟妙惟肖地描摹父亲的。这种既体贴入微又跳出藩篱的实事求是,不仅仅是传记内容真实细节在史料价值上的意义,还在于让读书的人理解社会、理解人生;让做小辈的知晓长辈艰辛,做长辈的理解小辈超拔,两厢提升,开卷有益,有莫大的好处。

书中的耿良先生是典型的红尘中人,他也书写了对滚滚红尘的恋恋不舍,那种真挚善良而又超出群伦的人性,一次又一次地感动着我。“情重如山:我的朋友情,兄弟情”、“附录:故旧八忆”,子安三月去,月泉八月行,长歌短句,古风浩荡,情感绵延,大家风范,让我看了一遍又一遍;放在枕边、桌上,想起来就可以翻翻。读这些心胸宽敞明亮温暖的文字,感觉人生是可以如鲜花一般开放的。它让我再次相信,书籍是人类永恒的朋友。

在这里我不能不提书末让我一再动容的那张照片。照片上,80余岁白发满头的耿良先生,像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自己60 余岁也已然历经沧桑的儿子,大大的头颅贴在儿子的胸膛,甜蜜笑容,从心里往外满溢。做了大学博导成为著名学者的儿子,笑了个小眼大嘴,兄长般把老父亲抱个满怀,两人面庞贴着面庞,亲情仿佛溢出了照片之外。这本书的“后记”就是儿子唐力行先生写的。儿子说,他与父亲自患难相从到患难相助,父亲老了,写自传写了10来年,他来做整理工作,重新体会父亲90年来的人生历程,重新认识江南文化的重要价值,从头开始研究江南评弹文化与社会变迁,以将近古稀之身而再作子承父业的努力。文图相照看,真是一张世界上最美丽动人和令人羡慕的画!

2009年4月21日,在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唐耿良先生走完了他88年的人生路程,在子女的陪伴下,安详离世。捧读《别梦依稀》,我深深地感到,但凡美好的东西,不论是人是物,无论是挥别还是留下,都会让人兴起无限的惆怅与感慨。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上海市编辑学会副会长

  (本文编辑 杨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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